一个色情记者的自白
多年之后,仍有人可以说出木子美、竹影青瞳、赵雨萍这三个名字,却不记得一份叫《e时代周报》的报纸。 我是《e时代周报》的记者,第一个在媒体上评论木子美的人,首先报道竹影青瞳和e话通、调查“青春无暇”网站的记者。现在《e时代周报》死去一年半了。木子美已淡出公共视界,竹影青瞳也不再有人提起。 当年我被同事戏称为“色记”。木子美和竹影青瞳还火的时候,我们的领导如此介绍我:“就是他报道了木子美和竹影青瞳。”后来这个记录中又加上了赵雨萍等许多内容。这些报道带来了大量的辱骂之声,多数是针对她们的,也有少数针对我的。因为这三份报道,对她们的评价都不是正面的。 【木子美】 四年前,我来到《e时代周报》,第一周的任务就是报道慕容雪村,给木子美写评论。把这两个相对重要的报道交给我,领导是有心栽培我。 两篇报道都没有让他失望。对木子美的评论取得了意外的反响,很长的一段时间里,在google上搜索木子美,我的评论排名都在第一位。据说木子美甚是光火,一向不理会任何辱骂的木子美这次被骂火了,在博客中数次提到“那份三流小报和记者”。 我是不安的。 为了评论木子美,我连夜翻看了木子美的《遗情书》,写出了一份评论。领导大惊失色,怎么对木子美如此定性。 评论大意说,木子美是一个有趣的女子。倘若就这么刊登出去,一定会受到相关机关的批判。何况这和领导希望看到的报道大不相同。 我不是个听话的记者,拒绝在报道里面加上“崇拜慕容雪村”之类的成分,拒绝修改任何有关木子美的观点。这个年轻人的倔强超出了编辑和领导们的预料,命令不成只得怀柔,他们对我循循善诱。开导之下,我觉得可能确实看错木子美了。但我已经无从求证也没有时间再去求证,报纸发排在即,于是在一个小时内我重写了这份评论。这就是那份日后被转载甚多的《木子美,耍了一场猴戏》。 在评论中,木子美的形象被总结为:伪先锋、烂小资、假敏感。这比当时流行的纯道德批判更狠毒,木子美对此十分不悦。 随着时间的流逝,当我开始对木子美真正有所了解的时候,我开始否定这篇评论。我没有再说些什么,我是不适宜再说些什么的,而且也不想说什么。 我对木子美的印象一直在变。我们通过几次电话,她是个很温和的人,其实她比大部分辱骂她的人都更有文化些。对待性和文化,她有自己的理解。有些做法和方式我是可以理解但不能接受的,这并不妨碍我对她的整体印象:有趣。 有趣的人虽不稀缺,但也不太多。 我和木子美有过短暂的共事经历。2006年的夏初,我从博客网的创业广场上走下来,远远看见一位干瘦的女子向我走来,一头黄发状若枯草,形容间有憔悴,让人自然地联想到:欲望与颓废摧残了她的面容。 我没有向她打招呼,跟她说:“我就是杨伟。”作为一个和她聊过而今又是同事的人,这句话也许不算冒失。但我依旧是个内向的青年,我像一个陌生人一样地在站在路边,等待一辆的士。 几天之后,我也离开了创业广场。 【竹影青瞳】 竹影青瞳博客的音乐在办公室里传了很久,以至于后来听见那声音都有些反胃。几天里,责任编辑和我在反复浏览她的博客。我是个笨记者,为了得到线索和更准确的印象,居然把她的全部文字和相关评论都看了一遍。 这不是一次愉快的阅读旅程。竹影青瞳读过不少书,也在用心打磨着自己的文字。但文学是需要天分和悟性的。那些文字因而冗长赘滞,虚空地华丽着。 起初的竹影青瞳还十分敏感,十分小心。在我之前已经有过许多媒体联系她,大多失败了。我以一个爱好文学的记者形象接近她,才得到了不多的采访资料。她普通话说得有些滞涩,可以想见这是个自闭于屋中埋头对着电脑,醉心于字中楼阁的女子。 像她这样虔心于文学的一个人,却没有相应的天分,是一个悲剧。 我不能将这个结论写入报道里,那怕我确信自己是正确的,也不打算写进去。我希望将评判的权力还给读者。 在杭州这样一个谨慎的新闻环境中,写这份报道并不容易,当时的各种因素都要求这份报道是批判性的。我不想那么武断,我希望尽可能客观的交代出事实。又要避开禁忌,又要避免将个人的观点杂糅进去,要考虑到总编的忍耐力,不到三千字的报道,我居然写了一个晚上。 报道写完之后,编辑和总编都认为写得很perfect。这让我松了一口气。但总编说道:“这样中性的标题怎么能出去,放出去会惹事的。” 他大笔一挥,便产生了那个刺激的标题:《隐晦照片 情色文字——blog岂能玩“婊子文学”》。 在他的立场而言,这么做是无可非议的。 这个标题成为全文最有倾向性的地方,因为这个标题,让我对竹影青瞳有些负疚。我是以关心她的形象采访她的,最后倒整出了这么一个报道。虽非我本意,却让我感到我当了一回伪善者。 职业道德和个人原则之间我没有选择,我的内心又一次受到了鞭挞。 此后竹影青瞳才渐渐大胆起来,接受了其他报社的访谈。此后的事情,大家都知道了:一片声伐中,夹杂着微弱的支持。她因为身份暴露辞去了大学职务,再后来她为了生计说要接受付费采访,乃至公开网上出售自己的色情视频镜头。我看着她一步步走向不归路。 一切不是她可以预料到的,她天真地以为炒作可以很简单。她自始至终都不清楚社会的道德底线和文化出版界的底限在哪里,就趟了这泡浑水。她始终高估了自己的生存能力和处事智慧、文字功底,她输得很惨。他人对她有种种不怡于最坏恶意的想法,她便随波逐流地、不争气地一步步验证了这些揣测的“正确”。 有人怀疑她精神有问题,但至少在我采访她的时候,她还只是个自闭的文学女青年。这种自闭是可以理解的。后来有没有,就不得而知了。 我是同情她的。 一切也不是我可以主导的。没有我的那篇报道,她一样会有这个结果。我什么都没有引导,当舆论大潮铺天盖地而来的时候,我仅仅是浪头的一个水分子。 可我依旧感到抱歉。 【赵雨萍】 赵雨萍的名字,可能有些陌生。说到“青春无暇”或者“处女大学生”网站,记得的人可能会多一些。她在2004年发起了“青春无暇”签名活动,号召女大学生不要在婚前发生性行为,要求女大学生们在这个网站上签名,留下自己的联系方式和详细数据,包括身高体重兴趣爱好等等。 我介入这个报道的时候,已经有大批媒体派遣记者关注此事了,有些已经调查了两天。我的任务是抢先报道这个新闻,而且是以两个正版进行深度报道。这是个几乎不可能完成的任务。 调查的难度相当大,当事人不肯露面,幕后还有几个商人。种种言论乱成了一团糟,却没有多少有用的线索。迷雾重重,这也是其他媒体徘徊了数日,依然没有详尽报道的原因。 我以多种方式和其他媒体互换了线索,并和关注此事的一些关键人之间取得了联系,再加上大量的分析,在两日之后,介入最晚的我反倒最快看到了事态的眉目。这其中麦田做了大量工作,梦剑等人也提供了许多线索。 接下来是要整出长达七千字的稿子。为了赶时间,这篇稿子受到了特别礼遇。总编亲自审稿并给我做校对,副总编帮我排版。 报道带来了意想不到的轰动效应。当这篇报道被大量转载、复制和剽窃之时,我还是始终不能坚定:如果我当初看错了呢? 所幸的是我们的大部分质疑和猜测日后都一一得到了验证。赵雨萍幕后商人的婚介网站的计划也因之破产。不过我仍常常地问自己:那篇报道是不是太咄咄逼人了些,对于赵雨萍这样一个年仅十九岁的小姑娘,我是不是没有体现出足够的理解与宽容呢? 现在的赵雨萍,也接近当年我做这个报道时的年龄了。经过这些风浪,她会以如何的心态面对人生呢? 路是她自己选的。那些商人也罢、麦田也罢、我也罢,大家都是过客。 让我不安的还是我的亲人们,那时候我的母亲和弟弟也来杭州探望我,而我却为了这篇报道而无暇照顾陪伴他们,雪上加霜的是和我同租的伙伴忽然闹着要退租。可怜我的老母亲和弟弟,难得看我一趟,却操心又遭罪,帮我找新房搬家累得一塌糊涂。杭州行之后,我弟弟打了一个星期的吊针。 其实这些“色情报道”仅仅是我记者生涯中的一部分而已。只是其他的报道自己再满意,也不及这些引人关注。一年多之后《e时代周报》意外地猝然死去,大家天各一方。我从杭州漂到北京又漂回杭州,至今未能安定。 木子美在博客网,是个称职的员工,她甚至会为了公务需要而拿自己进行炒作。当我遇到她的时候,创业广场附近正在施工,春天的北京是脏的。她在卷着灰尘的风中,单薄地从一个削瘦的男青年身边路过了。 我们都需要谋生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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